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120章

關燈
/可愛的O先生敬啟:

哎呀,很抱歉用可愛作前謂,恕我語言太過貧瘠,接到前封信後實在無法生出其他想法。眼下我正正坐在陽臺的小桌後寫信,東京的太陽實在很好,而我住所的日照權也沒有被侵犯,暖洋洋的光照在背上,右手是杯咖啡,香味很盛,聞後連同心情也變輕松了。

先說我的決定,我準備寫新作品。有人說“藝術源於生活”,我願舉雙手雙腳讚成,如您所見,我曾寫的文字都是從日常中來的,譬如被世人稱為疾病敘事的那些,還有感傷情懷、悲劇美學,稱呼太多也不一一羅列,說到底就是些愛情悲劇,我是這麽理解的。還有散文,那些散文、詩歌,不用懷疑,主人公的情緒便是作者的情緒,文字表達的內涵就是我心中的想法,從這角度來看,我人似乎也透明化了。

但作品總歸不是想寫就能寫的,需要靈感需要契機,前些日子近觀了一出淒美覆雜的愛情慘劇,說覆雜是由於參與者太多,而慘則說每一人的下場,倒不是說此劇有警示作用,只是我覺得很美,又很受感動,便決定用文字記錄下來。

更關鍵的是另一則作品,我猜自己從一年前起未有產出,也與這作品息息相關,至於以前寫的文字,是紀念、是追憶,是人死後的回憶錄,當我想寫的都寫完後,便彈盡糧絕,再也不知如何下筆了。

我還以為自己江郎才盡了,只不過才盡來得太突然,近幾年又過得太渾渾噩噩,以至於我連自己想要做什麽,要成為怎樣的人,都不清楚了。

大約在幾天前,我終於看清楚了,破除迷障花了很久,而雲霧散開往往只需一瞬,你就當做是愚人睡夢間囈語,姑且一聽吧。

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思考,什麽是英雄,又應該怎樣成為英雄。

他人看了大概要笑出聲來,我是個沒有夢想的人,寫作是愛好,但除了寫作之外,就不知道幹什麽了,我聽老師說人最好找個夢想,於是就借用別人的夢想。

不是經常有這種事情嗎,父親的理想是成為正義的使者,兒子很崇拜父親,於是也理想成為正義的使者,我的性質大概也如此吧。

我過去有個大朋友,這個過去可以追溯到遙遠的童年時代,我把他的目標當作自己的目標,把他未盡的事當作自己的事業,並為之努力奮鬥,結果我成功了,毫無疑問。

現在我又不知道做什麽事情了,可能是把他的工作做得太徹底,又可能是社會不一樣了,不需要我那麽做了,於是我開始追求夢想,不是說沒有夢想的人是行屍走肉嗎(笑),我想要有靈魂,當活著的人類。

可惜的是,社會不需要英雄,我是說、社會變得不同了,它是完整的、真實的,人是多面發展的、成熟的,社會不畸形也不扭曲,就不需要悲壯的孤註一擲的英雄,用鮮血與生命喚醒人,完成史詩類的宏大敘事,說到底,除非特定的歷史時期怎麽會產生一人崇拜,又怎麽會能被單一人類所拯救,因為不能,所以英雄的格局就變小了。

我終於意識到,我想成為的那類英雄是不存在的。

我無聊度日,寫寫作品,解決常人無法解決的案件,給自己找點樂子,沒有了阿宏的夢想,我就沒有夢想了,於是做什麽都可以,現在想來那時的我並不清楚英雄的定義是什麽,對真正的英雄人物來說,拯救千百人的姓名與營救卡在樹槎丫間的貓是完全相同的。

生命沒有貴賤,善舉也沒有。

覺醒大概是一瞬間的事情,契機就是我跟你說的,那個孩子。

我決定推翻之前跟你說話,他跟我很像,又跟我很不像,悲劇的部分是相似的,我回首自己的過去,只能看見兩三點熹微,更多卻是濃重的黑暗,我問自己:你覺得那些黑暗應該在另一個孩子身上重現嗎?

我不那麽認為。

我把他從家裏帶出來,因為那對他來說不是家,而困在裏面被條條框框束縛只會更糟糕,我無法忘記他把自己關在小門內嘔吐的樣子,這讓我動了惻隱之心。

[啊,原來我也會有同情心啊]當時我這麽想。

更進一步的思考,我同情他就像是同情我自己,我試圖拯救他,就像是希望拉住過往的自己一樣。

可惜我失敗了。

他變得更加糟糕,那或許是必然的,但我加速了這一進程,我也意識到,我不具有足夠的力量感化他。

那我應該放棄嗎?

有很多個瞬間,我想那麽做。

結果我還是意難平。

倘若被身邊人知道此番心理活動,大多都會感嘆“你還會意難平”啊,是打心眼兒裏地感嘆,我其實也在想,自己會如此嗎。

結果,是的,我會,我掛心於那個孩子,我重視他超過我自己。

打我認識到這一點起,世界忽然就變得不同了,阿宏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,他說“英雄是不分大小的,你可以拯救一個世界,也可以拯救一個人”。

只救一個人的英雄算是英雄嗎?我不知道。

只是我想救他。

也在救我自己。

D/

……

津島修治發現,他的監護人變得不同了。

[到底是態度不同?還是其他?我也說不大出,或許是他與我交流的時候更舒展了,不再藏著掖著,絕少露出招牌的神秘微笑。]

行動上還是一如既往,寫他口中拙劣的文字,與樓下咖啡館的美貌女侍搭訕,偶爾處理事件做推理,(他像福爾摩斯一樣自稱咨詢偵探)。他並不限制津島修治做什麽,去哪要跟自己一起,只是會當來兩人都在時,一起讀好書,交流心得。

他們一起看《影子武士》,同樣是黑澤明的作品,津島修治說:“在歷史洪流下,個人的力量是沒有用的。”影子武士很蠢。

太宰治卻笑著說:“我卻覺得挺有趣。”他講,“世界能改變,是因為蠢貨很多。”他眼角的弧度變得很柔軟,“我還挺喜歡這種人。”

津島修治擡頭看他,用一種很奇妙的,仿佛頭一次認識太宰治的神色,他的眼睛像是在說“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種人啊”。

“說起來。”太宰治說,“有人委托我去追查失蹤事件。”

“什麽?”

“失蹤事件。”太宰治解釋,“兒童失蹤事件。”他在平板電腦上指指點點,“鬧得太大了,警察都無法收場。”

“失蹤地點擴散了,一開始是港口附近,也就是橫濱,上個月彌漫到神奈川一帶,最近的話,東京都內也接到了幾次人口失蹤事件的報告,數量還是正常的,這座城市每天都有人失蹤,但誰都不能保證它們與之無關。”他給津島修治看屏幕,“從範圍來看,有擴散到東京的可能。”

“兒童拐賣。”津島修治說,“要那麽多孩子做什麽?”

“用途很廣泛哦。”太宰治對他笑了一下,“傭兵培養、器官培育、買賣,運氣好的話還能淘到有異能力的稀罕貨,聽說孤兒院中有身具異能力的孩子,大多都會被帶走。”

“啊。”津島修治說,“這種生意應該綿延了很多年吧。”

“從古至今。”太宰治說,“真要說的話,最近的人口中轉點就是泰國吧。”

[嗯……人口拐賣啊。]

“那你準備調查嗎?”他問。

“已經開始準備了。”太宰治回答,“明後天的話,我想先去橫濱一趟,那裏應該會有些痕跡吧。”

“說到底,如果是把人裝在集裝箱裏運轉到國外,最大的可能就是那裏吧。”

政府都無法管轄的法外之地。

……

“中也、中也!”

自中原中也從東京回來已經三天了,前兩天風平浪靜,羊是個還未成規模的自衛組織,除非是駐地被攻擊,一般情況下內部相當松散,孩子們都有自己的生活,這裏可以用打小鋼珠與小偷小摸行為取代。

無組織的松散導致無法探尋個人蹤跡,對他們來說兩天不見人是很正常的,醉死在路邊也很有可能,在垃圾桶裏酣睡也很常見,禁酒令對貧民窟的孩子來說是一張廢紙,他們太早就感受過成年人式的紙醉金迷。

中原中也是個大方的首領,是的,他就是羊的首領,其他孩子是這麽推崇的,他也是這麽認為的,他視保護人為天職,卻從來不把所有人圈禁在自己的範圍內,若有大人知道他的管理方法一定會搖搖頭說:“你太寬容了。”

但沒有大人說這句話,所以中原中也意識不到。

他在讀書,書是回來路上買的,東京站內有書店,書面向旅客售賣,他就路過開放式書店,多回頭看了一眼,就瞥見了黑澤明三個大字。

鬼使神差買了那本書,甚至不知道內容,是黑澤明的作品觀還是他的傳奇一生?還是他的回憶錄?買了就買了。

最近兩天他一直在研讀這本書,好在內容不是很爛。

“中也!中也!”又聽見同伴的大呼小叫聲了,之前還很遠,現在卻很近,中原中也猜是些雞皮蒜毛的小事,比如有人跟他們搶地盤,他們偷盜時被黑手黨人發現收拾了之類。

後者出現了幾次,他不是很想管,卻礙於情面不得不管,黑手黨不接受挑釁,被發現偷了他們的東西,結果無非是胸前開三槍扔進橫濱海裏。他不會眼睜睜見著羊的人沈海,就要幫。

“什麽事?”他從房頂上跳下來。

“香卉失蹤了。”

“平太也失蹤了。”

“他們倆?”中原中也說,“是不是喝多倒在垃圾桶裏了。”

這事情有前科,香卉十四歲,屬於互助組織裏年紀最大一批,她頭發是橘色的,臉還算可愛,卻偏喜歡暴露的成人打扮,中也見她畫厚重的紫色眼影,穿漁網襪——香卉攢下來的錢多用於買它們,偏偏橫濱貧民窟裏流通的貨不好,以至於她穿上後廉價感更盛。

平太喜歡香卉,是真心喜歡的那種,但他們倆的關系不是中原中也能理解的,他聽說香卉為了錢做雛妓,後來也自己看到過,平太好像不在乎,還是會保護香卉,讓她在酒場上不受騷擾,有餘錢會給她買粉紅色的串珠手鏈,還會去換才烘烤出爐的紙杯蛋糕給她。

香卉說自己喜歡吃甜的。

但她一次都沒有收過紙杯蛋糕。

香卉說粉紅色串珠手鏈太土,卻也收下了,她從來沒戴過,其他人不知道她把串珠手鏈收哪裏,有些人說她扔掉了,中原中也不置可否,卻也不想太過探究。

“不是的。”來的人急切得說,“有人看見她從酒局裏出來了,就是前天晚上。”

“然後?”中原中也說,“前天晚上出來的,昨天今天去哪裏了。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她從酒局裏出來,平太跟往常一樣站在酒吧的後門口等她,酒保說他們是互相攙扶著回來的,回來著回來著就不見了。”

“不見了。”中原中也重覆一遍說,“也許去做別的事了。”

從剛才開始一直很急切的孩子忽然爆發了:“不,絕對不可能!”他說,“最近這一帶失蹤事件頻發,我們說好每天要互相聯系一次,他們不可能與所有人不聯系,更何況……”

“等等。”中原中也打斷了他的話,“什麽叫做失蹤事件頻發?”我怎麽會聽說過?吉次郎一楞,連蓬勃的怒意與焦慮都跟著一起凝固了,他嘴巴開合好幾次,還是決定由自己來說這件事:“從半個月前開始,貧民窟裏就失蹤了很多人。”他苦澀地說,“都是20歲以下的,一開始四五歲的孩子居多,後來年紀大的孩子也開始不見了。”

“為什麽沒有人告訴我。”中原中也機械性重覆。“我們覺得,沒有人敢拐賣羊的人。”吉次郎諾諾說,“其他人的失蹤跟我們關系不大。”

中原中也的後槽牙卡在一起,咯吱咯吱作響,卻沒有說話。

他是個聰明人,很容易明白了吉次郎的意思,他們自恃組織武力夠格,不會有他人進犯,便幹脆把消息向中原中也封閉了,免得他上街溜達時聽見他人悲願,連帶著被說動多保護幾個人。

其實中原中也不會,他固然是羊的良心,卻沒有博愛至此,相反他的暴力性在黑手黨組織也出類拔萃,如果他知道失蹤的情報,就會把羊的人聚集在一起,看護他們的安全,而不是盲目擴大自己的保護圈。

他也沒嘆氣,只是把雙手插進兜裏:“失蹤地點在哪裏?”他問吉次郎。

“我、我帶你去。”

……

“偵探會接小案件嗎?”津島修治問,他們已經到橫濱了,站在一條橫跨南北的大路上。

“偶爾。”太宰治說。

他們面前是康莊大道,左側是鐵絲網與灰撲撲的矮樓,右邊是天空樹與電視塔,津島修治第一次來橫濱,卻不妨礙他聯想到東西柏林,於是他問太宰治:“會有人挖一條地道,連通城市的兩端嗎?”

“事實上。”太宰治說,“這裏不禁止通行。”

“連身份證明都不需要出示嗎?”

“連身份證明都不需要出示。”太宰治伸手指向燈柱說,“但右邊的城市有監控,有軍警,物價不低,跑進商店後如果偷了東西就要被通緝。”更重要的是,“野狗在垃圾堆裏呆久了,就不想從巷子裏出來。”

“人在龜殼裏縮久了,也會變成膽小鬼。”

……

三天前

夜。

平太抓著香卉在街上飛奔。

他是貧民窟常見的少年,小平頭,身上有刀疤,可能有槍孔,但他從來沒有給別人看過。

平太的身材很單薄,一個人但凡從小掙紮在垃圾堆裏與野狗搶食,都會跟他一樣,好在他的個子很高,穿上有墊肩的外套後甚至有些魁梧,香卉幫他找了布料,一層一層纏在腰上,以充實空蕩蕩的外套,現在他看上去再也不像是瘦弱的稻草人,而像黑手黨人的預備役。

他對自己的未來規劃也是那樣,加入一個黑手黨幫派,盡可能地向上爬,起碼不要死得太早,如果他死得早了,不法收入的唯一受益者就是香卉。

“你發什麽瘋。”香卉也聽見他說話了,作為回報點了根煙,並且把煙圈全吐到平太臉上,少女其實不太會抽煙,她只是把煙草藏在裙子裏下,在必要場合做出老練的姿態,為了吐出煙圈,她咳嗽了很久,以至於平太不得不拍她的後背,給人順氣。

“自己掙的錢自己花,我不欠你人情。”她說,“你的錢養你自己,我的錢養我,不是很好嗎?”她看似漫不經心地說,“我已經談好了,下個月就到這家店做女招待,他們就喜歡我這種年紀輕的,到時候也能從羊裏退出去,你找個工作,我們都出去了,剛剛好。”

“你要退出羊?”平太驚訝極了。

“要不然?”她沒好氣地說,“我16歲了,放日本其他城市都能結婚。”其實她才14,最多15,香卉對外一貫宣稱自己16,她渴望自己成為年就最大的一個。

她驕傲地宣布:“老是讓個一點點大的小孩兒保護,丟不丟人,成年人了,就算不能肩負起責任也不要給其他人添麻煩。”她比了個高度說,“中也的身高比我還矮,他就是個小孩兒。”

“那群人有臉,我沒有。”

她其實與中原中也交集不多,但前幾次羊跟其他組織搶地盤,她也受到了切實的好處,甚至在酒吧裏工作,別人都會因她的歸屬而尊重兩分,從這角度看,香卉無疑很感謝中原中也,不過她是大姐頭性子,也討厭一直被人罩在羽翼下。

她給中原中也送過幾本書,還有點新鮮的牛奶,沒說超過五句話,以上就是他們的全部交集。

從此方面看,她很看不起羊裏面年紀一把大的其他成員。

平太沒說話,其實他希望香卉一直呆在羊裏頭,中原中也年紀小是小,異能很強大,而且他重義氣,再過幾年就能在貧民窟威震一方了,倘若香卉一直在組織裏,肯定能受到庇護,但他知道對方的性格,更知道她不會答應。

“就這樣吧。”香卉說,“我要去工作了。”

“我、”平太出聲叫住她,“我被雇用在酒吧門口看門。”他很局促,“是側門。”

“行。”香卉說,“結束後我來找你。”

他們本來應該一起回家,香卉與平太各有小窩,兩棟屋子緊挨著。

[怎麽會這樣?!]

平太抱昏死過去的香卉飛奔,他不懂眼下的情況,香卉很能喝酒,往常兩三點鐘就出來了,今天卻遲遲不來,他狐疑地從另一個側門繞進店裏,卻看見了能裝一人的麻袋,倉庫了陳列了好幾具麻袋。

他本能察覺到不對,於是顫抖手打開,第一人就是香卉。

她開花的假睫毛掉了一半,妝被汗水糊成一團,好在人還是有氣的。

於是平太什麽都不想了,抱起香卉撒腿就跑,他的目的地單一,就是醫生那裏。

有人追上來了,一個、兩個、三個,他挪動筷子似的兩條腿,以最快速度奔跑著,試圖脫離他們,甩開追兵。

“中也!中也!”

平太絕望地大喊:“救救我們啊!中也!”

……

中原中也撿起一串手鏈。

粉紅色的,由玻璃珠子串成。

男性會覺得它很適合女性,女性會覺得它很土。

平太送給香卉的珠子,就是這樣的。

吉次郎站在他身後,焦慮不安,中原中也看手鏈幾乎看出花來,而吉次郎甚至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在路中途停下來,刨開泥土,拾起垃圾。

[我們要不要往前走,酒吧就在前面。]話在舌頭尖打了好幾圈轉,差點就吐出來了,只聽見身後響起清脆悅耳的童音:“你想把它往手上戴嗎,真女氣。”

中原中也的臉扭曲了。

[你想死嗎,臭小鬼。]

……

咖喱店的大門被推開,風鈴一陣一陣地響。

“歡迎光……是你啊。”

“是的。”O說,“不,不用忙了大叔,今天不是來吃咖喱的。”他講,“我有一份工作,有段時間不能回來吃咖喱了,而且馬上就要動身。”

“離開前我想問,有收到回信嗎?”

“有。”做咖喱的大叔把雪白的信封放上桌頭。

“路上帶著看吧。”他促狹地擠眼睛,“它比我們家的咖喱有回味多了,對吧。”

O說:“不,性質不同兩者無法放在一起比較。”他把心揣在懷裏,位置近胸口,“我去工作了,大叔。”

“路上小心。”

下一站,橫濱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